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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伊】sail me to your heart

       上午九点整的提示音“嘀嘀”地开始闪烁,路德维希把眼睛从一打设计图纸上拿开,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关掉闹钟再摘下眼镜,起身为自己沏一杯咖啡。走到置物柜的时候,阳光刚好变得强烈。

       男人下意识地把目光瞥向连接着甲板那一侧的露天阳台。透过恰到好处的人声喧扰,今天所见的大西洋跟之前几天一样平静蔚蓝。MSC管乐号邮轮正以22节的时速穿越直布罗陀海峡,大约将在三天后停泊。路德维希拿着一个小勺子搅拌着他的咖啡,踱到房间外的那条公共走道,短靴踩着甲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加上海水的轻轻摇晃,这令他的大脑获得片刻的休憩。多数时候,路德维希认为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但是当咖啡的香味飘进鼻子,而晴朗的天空在头顶慷慨地伸展,他还是无法拒绝这样的盛情。

       为了更好的计划待会儿的工作,他决定从今早起床开始,梳理一下已经完成的部分。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关于他的旅伴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一如既往在清晨六点钟睁开眼睛,却没有在自己的枕头上发现另一个脑袋,对面的床铺也同样空空如也。这很不寻常,不过路德没有追究,他只是沉默着叠好了两张被子,独自开始了刻苦的一天。唯有在比较松懈的时候——比如现在——费里西安诺才会蹑手蹑脚地撬开他的脑袋。

       路德维希的眉头不知不觉地蹙起来。就好像在回应自己“那个家伙一大早去哪儿了”的心理活动一般,附近的人流里冒出了一丝丝怪异气氛,谜一样的“Ve、Ve”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袭来。路德维希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穿红色格子衬衫、有着棕色短发的青年,正满脸堆笑地走在一个小个子的金发女孩身边。

       “……就是这样,我勇敢地击败了那些人,德意志那家伙听了后,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一直说的德意志,是什么人的绰号吗?”

       “Ve…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喔。”在路德听来,费里好像很不开心对方抓错了重点。“一个很凶的、人高马大的、家里有很多色情杂志……”

       “那个……对、对不起,我想我该回去和妈妈一起吃早餐了。”女孩忽然地腼腆起来,但是努力扯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她朝着费里摆手再见,却被对方趁机一把拉住。这出乎意料之举令她打了个激灵,费里西安诺则双目炯炯:“等一等,amore(亲爱的), 你的东西忘了拿。”

       “什、什么东西?”

       “我的心!”

       海风清新,好像恋人的私语。款款深情的《桑塔露琪亚》在第五交响曲的愤怒之下戛然而止,来自德意志的铁拳让费里西安诺的眼角噙起泪花。

       与身材相对单薄的费里相比,这位不速之客明显处在另外一个档次,他的手臂紧紧圈住费里的脖子,“这么凶真是对不起。”美少女尖叫一声,唯恐不及地逃走了。费里也吓得不轻,但他除了一口接一口地大声咳嗽,实在是来不及思考其他的了。只能连连哀嚎“对不起”和“我错了”,然后尽其所能地嚎啕大哭。

       路德维希疲惫地叹了口气,在适当的时机饶过了他的室友。那副捂着脖子咳得声泪俱下、却还不忘了连连道歉的模样,真是可怜。路德的脸郁闷得发红,一面慢慢顺着费里的后背,直等到他的气息平稳,才说了一句“日安”。

       “C、Ciao…早上好,德意志……”

       费里西安诺露出一个劫后重生的笑容,抬起了头。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走道,目的地是一楼的餐厅。路德维希喜欢在七点钟准时而朴素地用餐,但是费里必须得有果汁和意大利面。

       “大清早你跑去那里做什么?”路德维希板着脸问道。

       “我在搭讪……但是搭讪失败。”回想起自己丢脸的样子,费里西安诺再一次地眼泪上涌。他当然要哭了,他在路德家呆了太久,以至于很多年都没见过那样纤细而娇嫩的少女了。他不明白路德干嘛要这么吃醋。

       想到“吃醋”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心下意识地膨胀了一下。

       青年呆呆地走神了一会儿,正在前面的人没完没了地说教的时候,他忽然间挥起了两条胳膊。“德意志,清晨的抱抱!”

       “……啊?哦。”被打断的路德回过头,不出所料,他自己并不用做太多努力,费里西安诺自动扑着挂了上来,并且趴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下来的时候那满足的“VeVeVe”又回到了他的嘴里。“这样德意志就不生气了。”费里笑嘻嘻地决定道,顺势拉起了路德的手。

       除了日常礼仪性的亲吻拥抱握手之外,路德维希不擅长任何亲密性的行为。然而万幸中的大幸,他有一个好老师。与另一个男孩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甲板上,对路德维希来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周围那些古怪的眼神。

       海面上的阳光是意大利的灵魂养料,家乡的气息令费里西安诺愉快极了。他们步下旋梯,路德维希低下头偷偷瞧了他一眼,那家伙正噘着嘴吹口哨。

       “你也别玩太过头了,吃过饭赶快睡觉。”路德维希的声音听上去很严厉。费里惊讶地睁大眼睛:“可我是三点钟午睡的啊,现在才九点一刻。”

       “谁困谁知道,能让意大利起大早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熬了通宵。

       说这话的时候,路德的手指窜动了一下。这只是一个意识之外的动作,却十分敏锐地引来费里的注意。

       即使在北半球的夏季、温暖的海面上,路德维希依然穿着长袖连帽外衣,双手则被黑色的皮手套裹了个严严实实。这只坚硬的手托着自己的,比船上的龙骨还更加牢固。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一些阳光,费里西安诺的双眼在阴影下低垂。

       路德维希的身体正在变成钢铁。

       一百年又一百年。他们做彼此的朋友差不多跨越了两个世纪。也许他们曾经并肩作战,但是现在,两人已经分别踏上了各自的轨迹。或者说,德意志本就拥有着与其他国家截然不同的生存之道,那是一种古老的坚持。他的上司相信,没有什么比坚强的身躯自身更重要。

       就像在宣告着自己的信仰,又或许只是长久以来慢慢养成的习惯。无可更改、无法逆转,路德维希的身体,一寸寸地被钢铁占领。

       现在,他的整条右手臂,已经变成不可思议的灰蓝色。可仍旧有着温暖,能够清晰地被感知到。

       在放开彼此的手之前,费里西安诺有点茫然。他希望路德知道,做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路德拉开挂着铃铛的玻璃门,让对方先走了进去。

       他们选择了和平常一样靠近海景的位置。费里西安诺认真地钻研着菜单,即使他几乎每天都在点同样的东西。

       “请给我一杯苹果酒,一份意大利面。唔……然后……”

       “我吃过了,要你自己的就行。”路德维希提醒道。

       “那就这些了。”费里爽快地宣布,接着朝女侍者抛了个媚眼。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威尼斯挂画,假装没看见。

       费里的心情很好,坐在圆形小餐桌的一边摇晃着身体、兴致勃勃地堆砌着他的口癖,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路德维希第一万次向上帝祷告“请让我变得听不懂意大利语吧”,一面不知不觉地把眼睛转回到费里的脸上。

       这是一份令人烦躁的关系。纵然外表上威严端坐,路德维希的内心却不可思议地接纳着另一份更加真实的想法。他的思绪不时在“我喜欢他”和“虽然喜欢,但是不在一起也没关系”之间游走徘徊。在他意识到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差别之前,路德也许会继续努力维持“友谊万岁”的态度。

       思考着严肃的心事,路德维希托着腮帮子,以电钻般的目光“滋啦啦”地注视着费里西安诺的脸。因为太过投入而没有注意到后者早就心虚到发抖了。

       “德意志……”因为害怕,费里轻轻地开口道:“那个…再这样下去,我的心跳会引发翻船的。”

       这样的句子,不假思索就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这就是意大利。

       路德花了一点功夫来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在恍然大悟之后,果不其然地大发雷霆。

       “那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简直快被自己的脸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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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哇……!求求你德意志,轻一点,我要被勒死了。”

       “闭嘴!是你自己非要参加的,既然这样就给我忍着。”

       “可是也不用这样严格嘛……”

       “你和别人在一起邋遢我不管,但是既然你要和我一起去,就必须齐齐整整,这是原则!”

       “原则”——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路德维希第一次觉得有点底气不足。日理万机的他为什么会百忙之中拍案而起、陪着费里西安诺去主题舞会上胡闹,自然是因为费里低声下气地威胁了他:“如果德意志不去,那我只好去找维奥拉和玛格丽特和海伦娜……”

       绝不允许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以任何形式花天酒地,也是他的原则之一。路德维希痛恨这样多管闲事的自己。他一面想着,一面用力拉紧手中的领结,给了对方惨痛的最后一击。

       他们的房门内侧有个半身穿衣镜。费里西安诺难得地睁大了他那金色的眼睛,“不愧是德意志,今天的我帅呆了!”

       路德维希哼了一声。“真遗憾,不能去见玛格丽特和海伦娜了。”

       “才不呢!”费里西安诺愉快地原地转了一圈,挽起了路德维希的胳膊。“今天本来就是想要和德意志一起跳舞的,用日本的话讲,就是‘計画通り’!”

       路德维希歪过脸轻笑了一下。“快走吧。”他低声催促道,没在意费里挂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拉开卧室的门,步入了客舱走道。

       他们踩着从走廊一直延伸到楼梯间的印花地毯。澄黄的壁灯打在费里的身上。他领口上的那只深红色领结是路德挑的,刚好和他的头发相配,即使是一身正统的黑色也不会掩盖掉费里的活泼和鲜明。

       路德维希一直很喜欢费里西安诺的衣着。那种随意的搭配,和热忱的色彩,无论何时都能让他的心暂时搁下一些负担。他很开心战争结束以后,费里再也不用终日穿着那身不合适的军服。他应该像那张威尼斯挂画里描绘的一样,有蓝天和树荫,还有潺潺的流水和色彩明丽的贡多拉,与岸边唱着抒情歌的店铺融为一体。

       没错,意大利该是自由的。路德维希踏上旅程,正是为了把这份自由交还给他的手里。

       下到一层,就已经能透过三五结伴的人群,些微听见来自舞厅的音乐声。他们穿过身着艳丽礼服、相互交谈的男女,穿过站得笔直地守在门前的侍者,偌大的舞厅便盎然于眼前。这艘船仿照着旧时的设计风格,在客舱区域内镂空出一个庞然而高大的空间,半圆穹顶的水晶吊灯彰显出华贵又缭乱的气派,引得费里西安诺兴奋地连连赞叹。

       以前,他们并肩出席过不少这样的宴会。优雅的狂欢总是蕴藏微醺的气氛。很适合那些心怀鬼胎的名流政客,以及对恋情抱着痴茫的期盼的年轻人。所有人忘乎所以地转动着腰肢,沉醉在萨克斯管与小号编织的梦网中。路德维希从不会是一枝壁花,一张张泛着星光的香气、华美而又陌生的脸庞,曾在他的眼前轮换着绽放凋谢。在各色裙摆的柔软海洋之间,费里西安诺举着摆满红葡萄酒的托盘绕过他身旁,他握着酒杯与盟友和舞伴逐一交谈。最后再迷糊瘫软着被他的小侍者扛回家去。所有的这些场景都朦胧得有点相类,而与费里正式地作为搭档共舞,倒还是第一次。

       他们来的时间刚刚好,活泼的提琴序曲在两人踏入大厅若干分钟之后结束。充当主持人的老船长是个蓄着灰白胡子的中年男性,他打开双臂欢迎所有的人,随着话音落下,远处乐队的提琴部由轻至深地缓缓拉起琴弓,随后,在一份短暂的寂静之中,熟悉的钢琴独奏泻入耳畔。

       费里西安诺惊喜地低声欢呼:“国际歌……?”

       他的惊喜并不是毫无来由。早在21世纪的伊始,《挥舞旗帜盛装游行》就替换了《圆圆的地球》成为新国际歌。但是对路德和费里来说,恐怕后者承载着更加深刻的意义。那是行军的进行曲,胡闹的岁月,还有相遇的日子。而这首舞曲的改编者恰好是曾经费里的监护人,幼时的他曾亲眼看着年轻的维也纳作曲家用琴键与细长的手指交汇成一种类似魔法的力量。

       这时,路德维希朝费里伸出的手轻轻挥开了涌向脑海的泡沫。因为迫于礼仪,金发男人破天荒的摘下了手套,赤裸的左手恰到好处地展开在费里西安诺的跟前。路德维希微微低了低头。面对这种场景,反倒换成费里开始窘迫起来了。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握起路德维希的手,那一瞬间的迷人,胜过所有的梦想。

       第一支舞。他们在主旋律扬起的时候踏进舞池。盛装打扮的人群绕着音符旋舞,灯光在地板上倾斜,大海的香气令整座大厅洋溢着浪漫。

       “注意你的脚要跟着节拍,不许踩我。”

       “是,队长!”

       “小点声……!下面这一段要转一下身,像这样——很好。”

       “Ve……”

       金发青年的脸孔认真而细致,他的舞伴则愉快地笑着。路德维希对多年前的某个平安夜派对记忆犹新,那天晚上晕头转向的自己被费里西安诺拉起来一起跳圆舞曲,对方蹩脚的舞姿竟把他吓得酒醒了大半,回过神来的时候全世界都指着自己捧腹大笑。从此以后纠正费里的舞步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他的工作。如今这个混蛋小子终于有了点样子,但“南欧灵魂舞者”的名号早已威震四方、永垂不朽了。

       “德意志,我可以跳你的那部分吗?”正当路德领着他绕过又一个转角,费里西安诺突然征求道。

       “笨蛋!说什么傻话。”

       “德意志——”

       路德维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反驳,实际上,让费里练习一下男士的部分是十分必要的。所以,当费里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再三请求的时候,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说话。

       他把自己的右手从费里腰上移开,交到对方的手中——这时他恍然反应过来了,会条件反射地拒绝交换的原因——费里怀着些许的小心翼翼,将路德维希那只铅灰色的右手轻轻握住。

       手与手的接触,要非常的优雅。当男士向左转头,一定要看见自己的左手,自然而平稳地握着女士的右手。

       费里西安诺向左转头,回想着动作的要领。柔黄的灯光缓缓地倾泻而下,路德的手指反射着乳酪一样熹微的光。

       “德意志,今天开心吗?”费里微笑着问道。

       金发青年低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费里西安诺一直悄悄地庆幸于自己在艺术上的天赋。灵光一闪的好点子,对他来说从来不是多么珍奇的东西。但是,看上去与自己截然相反的路德,行动多过思想的路德,在面对“钢铁化”这件事的时候,却出奇的敏感。曾有好几个瞬间,费里西安诺愣在原地,迷茫得久久回不过神。

       “上司不是保证过吗,一条右臂就是极限了,绝不会再蔓延下去。”他曾试图这么说过。换来的是沉默。

       “你呢?”

        费里从思绪里抬起头,一丝丝的惊慌失措让他花了几秒钟去理解对方的意思。路德维希没有给他留下许多空间,长驱直入地补充了下来:“意大利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这位高大的先生似乎很不习惯对方把手扣在自己的腰上,而且也受够了沉默。他的眉毛又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白皙的脸一如既往轻易地变红了。费里西安诺笑起来,“非常、非常开心。”他的拇指在路德的手背上悄悄地蹭了一下:“总觉得很怀念啊,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好像是……194…1933……?”

       “1936年。”路德维希说。

       “对,是1936年。”费里快速地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德意志会讨厌我,自己郁闷了好几天……没想到后来你直接告诉我说,‘结盟吧’,你简直想象不到我开心得快要哭出来……还有,还有……”

       还有,我们拉了勾,就像现在这样,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约好说倘若我们之间的谁陷入了困难,另一人一定要倾力赶来。那个结盟我们维持了十年,但约定却持续至今。

       “德意志……”费里吞了一下口水。他金色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直到它们照进路德的视线。“我们不能再结一次盟吗?”

       说完,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路德维希那种冷漠到吓人的表情。因为害怕,所以反而无法停止说话。“我…你看,我连跳舞都已经学会了喔?还有鞋带也能系得很好了……也许,我是说也许……将来我还可以反过来照顾你……还有,全套的土豆料理也……”

       “够了!难道你想一直呆在我身边吗?”

       费里唬了一跳,刹那间僵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路德回过神来时,发现他已经甩开了对方的手,并且向后退去了一步。第一支舞曲在顿挫上扬的尾音中欢乐地结束,但他忘记了行礼。

       路德维希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瞟了瞟四周,许久,他道了一个歉。

       “我可能还是不太适合舞会。”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就像个逃兵。人海汹涌,费里西安诺看不清他到底走向了哪里。

       我一定要回去(离开)吗?

       刚才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句做铺垫。

       他急匆匆地说下去,就为了等着说出那最后一句。

       他一步接一步地退缩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华尔兹的乐曲变得遥不可及,装饰华美的舞厅像是一个偌大的嘲笑者。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找准时机,又一次把一切都搞砸了。

       费里西安诺走出歌舞升平的大厅,这个时候宽阔的甲板上还没什么人,但缤纷灿烂的彩灯却一直绵延到了船头。他抵着栏杆朝着漆黑的大海俯下身去,明晃晃的波浪中间,是他更加漆黑的倒影。

       寂静之中,邮轮的螺旋桨正马不停蹄地拍击着海水,向那不勒斯港口全速前进。盛夏的海风并不寒冷,只是有些潮湿。这辽阔而咸腥的味道一瞬间把他拉回久远到记不清楚的过去,思绪缓慢地回溯,深深的焦虑里面竟藏有一丝平静。

       在与路德维希相处的长久时间里,那个金发男人的存在像挚友又更像兄长,他说过很多令人感动的话,与自己那种精心雕琢的方式不一样,路德的话语只是来自肺腑,并且十分简明。费里西安诺一一细数着那些句子,每想起一句,就随之想起更多,甚至还包括那些温柔的举止。他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这样想着,却反而越是伤心起来。他慌忙地用两只手背抵挡着将要滚落的泪珠,感觉到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了,“投降”和“逃跑”的念头久违地开始敲打他的脑袋。不知所措的青年,无可抑制地想要寻找海的慰藉。

       游泳对费里西安诺不成问题,他是泡在水里长大的。不需要过多的思考,他胡乱地脱下西服外套,然后翻过栏杆,轻巧地顺着陡峭的梯子向下爬去。在接近吃水线的地方,一根严重生锈的钢筋缠着若干麻绳,连接着一排救生艇。他在其中找到一条闲置的绳子,在腰上绕了几圈,最后把连接着船的那一端放在手心,仰面沉入海底。

       夜晚的大海比他想象得要冷上许多,足够把他的眼泪冻成冰了。费里的脸颊有点麻,他试着睁了一会儿眼睛,混乱的气泡之上隐约还能见到大船的灯影。海拥有灵魂,拥有生命,它记得一切。曾经好像有谁,这样对自己说过。他混乱地想着。

       “活在世界之上,终究伴随着失去。为了让人从痛苦中振作,记忆就会自己藏起来,尽量不被找到。”

       “记忆会藏到哪里去呢?”

       遥远的沉寂之中,隐约听见的声音好像睡梦的耳语。

       “藏在大海里!”

       永远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钻进费里西安诺的耳朵。随之而来的,是那张慈祥的散发着光辉的脸庞。

       “罗……”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小的那个自己。“那我也会忘掉罗马爷爷吗?”

       “哈哈哈哈,忘掉我的话,会很困难呢。就算小意你因为不想离开爷爷而忘记了,周围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跟你提起我来吧,因为爷爷我是个伟人嘛!”

       费里西安诺想起来了。那天下午他和爷爷在沙滩上望着地中海的日落。他正在小心翼翼地为爷爷伤痕累累的后背擦药。当时的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可是那些伤痕始终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为什么一个人受了这么多伤、本该疼痛到大哭,却还是坚强地笑着?直到罗马爷爷真的离开,他也在时不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伤痛,改变,分离,思念。一切教人成长的东西,最终顺着眼泪的轨迹流向大海,被淹没在深蓝的波浪之下。再后来,他果然没能顺利地忘掉罗马。他从未忘记过任何人,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某个遥远的心碎的午后,什么人与他立下了什么样的约定。

       “为什么我追你的时候你要逃跑,却又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追过来?”

       漂流的深邃之中,涌现出金色头发和湛蓝的眼睛,而那成为了爱情的标志,早在公元900年就道尽了一切。费里承认,他的思念一年又一年的淡去,他的爱意也随波逐流地消失。也许记忆真的逃离了自己。可是,偶尔当他看着路德维希,异样的猜测还是忍不住冒出来,然后,出乎意料地,让他既欣喜,又害怕。心脏狂乱地鼓动不止。好在,路德似乎完全不记得。或者说,不知道,过去的那些事情。

       浅海的波纹加速地流遍全身,他就快要与整片大海融为一体。声音一个接一个地隐没,他像条鲸鱼,被柔软又有力的深蓝双手推着逆流而上。迷茫之中,费里想到,或许将来自己也将永远沉睡在此;抑或地球上的水尽数干涸,伤心地陷入长久的死寂。未来的未来,有谁会知晓,谁还会记得谁呢?

       他的身体在汹涌的浪涛中剧烈地颠簸,他的鼻子凉凉的,还有一点疼。一股不自然的力量拉扯着他,强劲的海水中,有一丝嘈杂在不断起伏。费里西安诺的腹部隐隐作痛,在他的幻想中,自己真的变成一条鲸鱼,一条搁浅的鲸鱼。有人在沙滩上大声疾呼,而他拍打着自己的尾巴,忍不住喷出一口水来。

       “意大利!”

       费里西安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是一张异常愤怒的脸。他张开嘴,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花了一阵子来慢慢恢复知觉,首先感觉到的是额头上的水,一滴一滴地朝着头发渗进去。路德跪在旁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这个混蛋”,他喉咙都哑了。路德捡起不知何时丢在甲板上的外衣裹在费里身上,矢车菊的味道带回久违的温暖,让他渐渐找回意识。费里慢吞吞地坐起来,他浑身都是水,身子比想象中还重。

       “谢天谢地,这孩子没事吧?”

       这好像是刚刚宣布舞会开始的那个声音。费里好奇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周围堆满了人。

       “总算是活了过来。”路德维希低低地回答道,随后又将头转向另一个穿着蓝色礼服裙的姑娘:“谢谢您。”他简短地道谢。费里猜测,也许那个女孩厌倦了派对,或是脚踝酸痛,所以她从舞会大厅走出来,到甲板上乘凉,却发现了躺在水里的自己……

       “好了,小子。”灰胡子船长再度开口。他朝着费里弯下腰,老人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爱尔兰口音。“你可真是害得我们折腾了一场,答应我,以后别玩危险的游戏。”

       费里西安诺慢慢地点头。“对不起。”他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单词。一旁的路德抬手擦着费里头发和脸上的水,转头看向船长的侧脸,有着明显的点窘迫:“他不会了,我保证。”

       侍者端着热的洛神花茶和干毛巾走来,人群纷纷地散去。远处的舞厅依旧燃着明亮的灯火,但已经有大部分人决定回去休息了。路德维希长长地叹了口气,费里总觉得按理说他应该一拳揍在自己脸上,可是他没有。这一切都令他加倍地后悔。

       现在,整片甲板重归寂静。路德维希的蓝眼睛低垂着,直觉告诉费里,他心中还有无数疑问急着得到解释,但他不会问,至少不是今天。

       “回去吧。把领子裹紧一点,风越来越大了。”过了半晌,路德说道。他下了个一如既往的命令,但似乎并没期待费里自己执行。德国人没有什么犹豫,架起费里西安诺的胳膊。他像一个守夜人,而这个动作是他的祈祷、忏悔和救赎。在以前的无数个伤痕累累的夜晚,在沙滩上的困顿,在森林中的沦陷,在雪地里的生命垂危。路德维希不声不响地把派不上用场的盟友扔在背上。由伤痛和败北堆砌的战场像一个破碎的梦,万幸费里西安诺仍然活着,他才没有将一切尽数遗忘。

       而在那一瞬间,费里西安诺的脑海卷起一阵飓风。他没有等路德转过身,率先死死地攥住了对方的袖口。

       这是一个即兴迸发的艺术冲动,就像诗歌的源头一般盛大而脆弱。他必须紧紧抓住。

       大海提醒他的,不只是种种的往昔,更是爱情的重担,还有吻别的滋味。“为什么我追你的时候你要逃跑,却又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追过来?”那个男孩饱含悲伤的声音在他的思绪中轻轻拂过,他找不到答案,所以缄默不语。

       他的视线在路德的瞳孔里最后逗留了一秒——他知道,当他亲吻眼前的男人,所有的痛苦都会成为现实,覆辙也将重蹈——费里西安诺闭上眼睛,完成了他的仪式。

       路德维希本能地向后逃离,但这是费里西安诺唯一的强项,他又能怎么样呢?只能任由混乱和迷失在对方的追逐中慢慢平息。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

       没来由地,这个古老的句子涌上脑海。

       停一停啊,你真美丽!

       他在心中又默念一次。

       不知谁的眼泪悄悄落在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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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最漫长的一星期,城墙在坍塌,人民在死亡,大量的金子像沙土一样流失,而我的伤口不断溃烂,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节节败退的军队把我和主人运到拉文纳,可那并不是长久之计。整个港口已经受到敌人的控制,岌岌可危的城市被疾病和恐惧围困。 

       最后一日,人们面对如残垣断壁的神像为我祈祷,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奴隶们再也无力挡住城门,千军万马涌进这里,把整个国家变成了地狱。日耳曼拿剑指着我的脸,“要怪就怪你那愚蠢的主人吧,罗马。”他一直都不甘心,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堪承担起这样一座帝国的辉煌。日耳曼拔出我腰间的剑,指向头顶焦土尽染的乌云,身后的欢呼震天。“Alle Wege führen nach Roma!”他声如洪钟,四面八方的军队也随之呐喊。 

      “不是快乐的故事,但很好听对吧?”说着,罗马的脑袋向小小的费里探去,眼睛亮得像是在等着一个夸奖。可是小不点早就抽泣不止了,“怎么这样,我还以为日耳曼爷爷和罗马爷爷是好朋友。” 

      “当然是好朋友啦!而且,是比任何人都亲密的挚友。”

      “那为什么,还要打架呢?”小费里打着哭嗝,含含糊糊地问道。罗马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笑嘻嘻地揉他软蓬蓬的红头发。“有花堪折直须折,艺术家不在乎‘为什么’。”罗马悄悄举起刚才一直在摆弄的那些白色的小花,“将来会有另外的人告诉你答案的。现在,擦干眼泪,做个男子汉吧。”

       说罢,身着鲜红披风的高大身影消失无踪,只留下雏菊花冠环绕在男孩的头上。费里西安诺尽量铭记着约定,星移斗转,也许只是花了一个梦境的时间。青年揉着困怠的眼睛,在稍稍左右摇摆的客舱中醒来。

       他还有点分不清梦和现实,罗马的陷落、无助的哽咽,依旧在他的大脑里含糊地震荡着。费里西安诺艰难地偏了偏头,他发现对面的空床上堆满了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这个时候,路德维希推门而入。费里立即从枕头上弹起来。

       “哦…醒了?”

       金发男人的手里捧着外带盒装披萨和咖啡,身手麻利地用胳膊肘关上门走了过来。有了这个人的忙活,整个房间看上去都仿佛小了一圈。费里西安诺傻乎乎地揉着酸痛的脖子,受宠若惊得浑身发抖。他到了吃午餐的时间才醒过来竟然没挨骂,真该把今天设成节日举国欢庆。

       路德维希掀开其中一杯咖啡,将四袋砂糖全部加了进去。他的手不停地搅拌着,中途抬起眼飞速地瞄了一下床上的家伙。“你还好吗?”他脱掉左手的手套然后覆上费里的额头。“没发烧,那是睡傻了吗?怎么这么安静?”

       “我……”费里西安诺试着打开他的嘴巴。他着了凉,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像自己。“我很好……那个,德、德意志……”

       “啊?”

       “我……我好像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感觉有点分不清晰……那个……”费里西安诺的声音越来越低,路德放下手里的塑料勺子,锁起眉头安静地听。“那个……我记得昨晚……”他的肩膀开始发抖,而另一个人的脸颊正在变红。

       “昨晚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最终,费里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青年抬起头,不出所料地发现路德维希气得半死。“自己做过的事给我好好负起责任!反正我不会放过你了,随便你怎么说。”德国人粗暴地把披萨和咖啡推向费里。“趁热吃了!”

       “是!”费里西安诺愉快地拖着长音,乖乖举起了叉子。还是被骂一顿比较让人神清气爽。罗马家的男子汉注定要在日耳曼的铁蹄下溃不成军,费里西安诺对此习以为常,并且甘之若饴。而与之相较,路德维希明显对这一切都感觉到轻微不适。费里西安诺嚼着香甜的披萨,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德的侧脸,仿佛能够听到那颗严谨冷静的头颅正翻天覆地的混乱着。他忍不住心满意足地“Ve”了一声。

       这是最后一个晃晃悠悠的午后。今天傍晚,MSC管乐号将在那波利港口停靠。路德维希送走了一个同居200年的朋友,却多了一个住在隔壁的恋人。事情朝着无法理解的方向发展,他身上恰好没有携带这方面的说明手册。上帝保佑,他希望费里没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过去好几个世纪的思绪都选在今天一起挤进他的脑子,他变得不会说话,整个人就像喝多了。他把昨天晚上洗干净晾在阳台的礼服用吹风机烘干,把所有行礼分类装在各自的旅行箱,接着又反复检查了六七遍。

       “德意志?”

       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迫使他不得不回头。费里西安诺穿着宽大的衬衫外套和长靴,头上扣着一顶不合时宜的黑色鸭舌帽,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了。他手里抱着吉他,靠在床头歪着身子,脸上挂着一个明媚的笑。

       “德意志今天好像很辛苦,所以我作了一首能清除疲劳的歌。可以现在唱给你听吗?”费里西安诺优哉地说。明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路德维希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亮起一个警报——“糟了。大难临头。”但是,他还是佯装无事地抽出一张板凳坐下来。“可以,没问题。”

       “太好啦!”费里高兴地撩了一下他的吉他。他拧紧了弦,确认了几个音,低下头扫了一眼膝盖下压着的白纸,然后安静的旋律就充满了房间。

       德意志,德意志
       金发碧眼的大帅哥
       一条硬邦邦的胳膊,打人很痛
       上次在你家享用的烤蛋糕和咖啡
       美味得让我哭出声
       德意志,德意志
       蓝色的莱茵河
       下次还想去你家看杂志
       但愿狗狗们不要咬我
       虽然很凶,超级可怕,但是
       Ti Amo
       德意志
       Ti Amo, Ti Amo
       Ti Amo
       ……

       费里西安诺微微垂着头,朝着一边翘起来的发丝告诉路德维希,那确实是费里西安诺。

       旋律仍旧在他们的房间里回荡着,路德维希坐在那儿,他的目光再也逃不走了。费里的嘴唇慢慢地改变形状。Ti Amo.——在德语中,就是Ich Liebe Dich. 其实他很久以前就想对费里说。送他香水草的那天,请他吃自制烤蛋糕的那天,甚至是在更早,更早,早到他想象不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感受。

       费里身后的阳台大敞着门,意大利正向他们缓缓漂流而来。路德已经数不清他是第几次把脚踏进这只长靴。现在,即使闭上眼睛,那些景致也依旧清晰夺目。歌声、蓝天、温柔的雨露和阳光遍布的广场。费里西安诺就在这儿,在每一个角落,他是钟楼上一圈圈行走的时针,他就是爱恋和怀念本身,如同一片哀伤的云朵,无时无刻在自己的头顶笼罩着。

       海上泛起沧茫的汽笛,人群喧扰地拥挤在一起,而他的双脚轻飘飘的。留在身后的大船还在播放着轻松的爵士乐曲,身旁时不时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导游用各种各样的语言介绍着:欢迎来到那不勒斯,这里是阳光和快乐之城。

       “德意志,在我家多呆几天吧,我和哥哥请你吃三色冰淇淋。”费里抬起头建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上司那边如果来了电话就得回去。”

       “明白!”

       “还有……你如果闲的话不妨也回德国观光,你的卧室会留着的。”

       “呜呜……德意志……”费里的眼睛闪动着水光。慢吞吞的人丛就这样蠕动到了岸边。一切都仿佛回归到最简单的样子,时间流逝得异常飞快。

       以晕机为借口,路德维希被迫买了两张贵到死的船票,为了到达隔壁,他们几乎围着中欧大陆绕了整整一圈。也许是圣母的指引,也许是命运的垂怜。正像他的祖先曾经说过那样:“条条大路通罗马”。自从他的右手发生变化,路德维希便开始了他内心中最为漫长的一场战役。一切都会改变,一切终将改变,而他那躁动的灵魂仿佛天生就被刻下“失败者”的烙印,这让他不可抑制地恐慌、消沉、悲愤、无助。这是长久的迷茫,舟行大海,舵手不知行踪,但是现在,他已经决定把双脚放在地上。

       人群拥挤。在喧嚣的巨浪冲散他们之前,路德维希找到了费里西安诺的手,他将它稳稳地握住。

       他试着微笑,然后,温柔的微笑就在他的脸上浮现。

       “Ich Liebe Dich.”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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