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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伊】像星期天 像下雨

一个温情向的威尼斯沉没故事 (HE)
希望大家度过美好的元旦假期www


 

 


       “先生,您想买一枝花吗?”

       朱莉安娜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连犹豫也没有。她观察那个青年有一会儿了。

       女孩手中的花篮躺里着最后一朵玫瑰。今晚她有机会亲自选择一位顾客。海上游乐园连夜无休的狂欢让她有点儿疲倦,这就是她把目标投向远处那个看上去不善言辞,又有些心事重重的青年的原因。

       被问到的人仓促地抬了一下头,好像被吓了一跳,眼神也没有投向她。

       “您想买花吗?”

       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地方人声鼎沸,她怀疑自己的声音会被埋没。

       他显得十分腼腆。但最终仍然爽快地露出微笑。

       “是的……”过了半晌,他清了一下嗓子:“是的,我想我需要。”

       说着,他合上了摊在膝上的书,从一旁的大衣口袋里翻找钱包。朱莉安娜歪了歪头,竟有人会借着夜晚的霓虹灯坐在长椅上看书。她想。

       “我只剩下一枝玫瑰了,1欧元,可以吗?”

       青年点了点头。“好。”他说,然后拿出一枚硬币交给她。“你每天都来这儿吗?”

       朱莉安娜顿住脚步,“您怎么知道?”她本来正要转身离开的。

       “你闻起来有股咸味儿。”青年笑着回答。“威尼斯的咸味儿。”

       朱莉安娜楞了一会儿,便开怀地笑了。女孩的笑声好像叮当碰撞的红酒杯,青年听了也不由得弯起嘴角。然后她整理一下裙摆,跟着坐在了那张长椅上,坐在了青年旁边。

       朱莉安娜好奇地打量着他模糊的侧脸。“正确来说,应该是‘威尼斯之夜’,不是吗?”她说,“威尼斯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亚特兰提斯一样。”

       “这倒没错。”青年点了点头。“那你喜欢这儿吗——威尼斯之夜?”

       “我爱死这儿了!”朱莉安娜愉快地扬起声调:“这些不知疲倦、傻乎乎的沙滩男孩会让我迅速挣够回慕尼黑的路费,到时候我就不用再‘满身咸味儿’了。”

       她朝着身边的人眨了眨眼睛,可对方只是发出低微的惊呼,还是不看她。“对不起。”青年笨拙地打了几个手势:“那…你是德国人吗?你的意大利语听起来……”

       “很标准?当然了,我是意大利人呀。”朱莉安娜咯咯笑起来。“我的故乡在马尔盖蜡的孤儿院,它在多年以前跟着威尼斯一起掉进了大海。”

       “我很抱歉……”青年抓了抓头。朱莉安娜则晃了晃脑袋:“这没什么,当时并没有人因此受伤,不是吗?我们也算是威尼斯附近最后的住民了……”女孩抬起头看向被灯火映照得光明璀璨的夜空,身后的大海拍打着愉悦的浪花。“那年我12岁,也许是13岁……一小队警察、医护人员和志愿者组成救援队伍前来接我们离开,其中有一个名字叫菲力克斯的人,他就是……”

       “是个德国人,从慕尼黑来?”

       青年傻傻地笑着,一双眼睛眯起来。朱莉安娜顺势偷看了他一眼。

       “对。”她的声音也变得像海风一样柔软:“他那时19岁,在意大利留学。”

       “嗯嗯,那后来呢?”

       “后来——”

       朱莉安娜的嘴巴张开,却又缓缓地停住。就在她彻底打开话匣子时,那个青年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了——也许是看着她的。

       他有着非常干净的、有点孩子气的五官,一对眼睛闪烁着奇异的金色,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焦点。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在那个青年的脸前晃了晃手。

       他的表情仍然是那种保持着十足好奇的状态,没有看她,也没有眨眼。但也许是沉默了太久,青年的嘴巴里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叫,随即伸出两手遮住了眼睛,咧开嘴窘迫地笑起来:“啊!希望你别介意——”

       “难怪你一直埋着脸。”本来有点尴尬的气氛,竟然在那个青年突兀的举止下变得轻松了。朱莉安娜拨开被风吹到脸前的头发,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刚刚一直是我在说。不如聊聊你的事?”

       “我的事?”青年的双手慢慢离开了他的眼睛,又慢慢地顺着脸颊滑下来。朱莉安娜点点头:“嗯。”

       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会失明;以及,你是谁?

       只是在他望过来的一瞬间,就令这个人的周身散发出一种美妙又令人困惑的神秘感。但礼貌令她无法开口询问,只能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人声喧扰、热闹非凡的威尼斯之夜,他置身于码头背后的沙滩长椅,显得孤独而又坐立不安。

       “我啊……我和你很像。”过了好久,他慢吞吞地说道。“也是意大利人。”

       “那是当然,你的意大利语和我一样标准!”

       他们一起笑出声。然后,青年继续说:

       “我的故乡也在这儿,威尼斯。”

       “哇哦!”

       “还有一点——”

       大海的波纹一晃一晃地投映在青年的脸上,让她看得特别真切。

       “我的爱人也是德国…德国人。”

       影影绰绰的,她好像看见青年甜蜜的笑脸。朱莉安娜微微张开了嘴巴。

       “那可真巧啊。”她想这样说,却被一股没来由的迷蒙攥住了声音。她晃了晃头,视线之中摇晃着和大海一样漆黑的夜空,还有来往的游人。

       汽艇轰隆隆地驶过,在肩膀溅上微微冰凉的水滴。

       她就像做了个梦,却又一直醒着。

       回过神时,她发现长椅上只有自己一个。

       手心里正握着那朵玫瑰。

 

 

       ===== ===== =====

 


       霓虹灯变换着夸张的颜色,在看板上来回闪烁:“威尼斯之夜——这里是美丽的威尼斯!”

       路德维希还是习惯不了这座可笑的游乐场,还有在这里坐船、潜水、拍照、玩滑梯、跑来跑去的年轻人。

       当他走到这里,他自然地认为这儿该是一座天气任性、水桥纵横的城市,而不是现在这副强颜欢笑的蠢样子。当他看见费里西安诺,他会条件反射地等着对方向他招手,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但那个人只是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慢慢走在街上。

       费里西安诺说得对,他的适应能力不怎么样,反应也慢半拍。他只是掩饰得比较好罢了。

       “意大利。”路德维希终于下决心叫住他。前面的人迅速地缩了缩肩膀。“德意志?”

       他笨拙地扭着脖子,试着听到、或者闻到一个更确切的位置。

       “在这里。”路德维希走过去,敲了敲费里西安诺那颗转来转去的脑袋,接着拉住他的胳膊。对方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他诚实地说。

       他们沿着游乐园的围栏一路前行,电动玩具在远处叮叮咚咚地唱着歌。费里西安诺轻轻捏住路德维希的袖子。“这可真有趣,我刚刚还提到你!”

       “刚刚?”

       “在游乐场。”费里西安诺悠哉地说:“一个女孩子邀请我买花,然后我们聊到了……聊到恋爱的话题!”

       费里西安诺的话音突兀地抬高了一下,而路德维希感到有些不自在。“很有意大利风格。”他混乱地说。然后他听到身边的人发出了那种典型的、“诶嘿嘿”的笑声。

       “很可爱,不是吗?”

       “什么?”

       “意大利风格啊,意大利的女孩子啦,意大利的好吃的,还有这北国的夜晚——”费里西安诺滔滔不绝地耍着嘴皮子。路德维希瞟他一眼。“自夸也请有个限度。”他提醒着,然后才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嗯。意大利很好。”

       果不其然,费里西安诺露出了那种表情,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跟一切恋爱中的臭小子没什么两样。“德意志,我可以吻你吗?”他突然说道。路德维希的脸一下子麻了。正如费里西安诺还没学会淡定接受他的夸奖,路德维希也无法对这种情侣模式习以为常。他们变成这种关系差不多已有十年,可是跟曾经更加长久的相处比起来,也还是太短暂了。“干嘛问我?”路德维希皱着眉毛嘟嚷。

       “咦,有情况要向上级请示难道不对吗?”费里西安诺歪了歪头:“那么,以后可以省略这一步?”

       路德维希已经很确定对方是在蓄意捉弄自己了。即使是他也不难知道,这种时候要由他来主动献出一吻才显得聪明。他甚至真的尝试着看了看费里西安诺那泛着红晕的脸颊,但是在今晚,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他还是只能傻乎乎地沉默着。直到费里西安诺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不知不觉地亲了他一下。

       这并不是意大利式的小聪明,只是一个真诚的亲吻罢了。

       路德维希看着费里西安诺平静的笑脸,仿佛他也正看着自己。即使他明白对方所能感知的唯有一片黑暗。路德维希尴尬地回报着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容。费里西安诺找到他的手,将它握住。两个人渐渐走出了来自游乐园的吵闹,分享了一小段沉默的时光。

       “德意志,我今天读到一个故事喔。”路过某个正在打烊的咖啡厅时,费里西安诺再度开口。

       “说来听听。”路德维希盯着他们踩在石砖路上的脚。

       “那是一个改写的故事,使用的题材是安徒生的《美人鱼》。”费里西安诺慢慢地仰起头,他的声音就和平常一样,又低又细,很适合讲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小人鱼并没有真的化作泡沫,而是被夺走她声音的女巫囚禁在深海……”

       路德维希垂下目光。在费里西安诺的声音之下,他真的看见了层层叠叠的海浪。海浪一层一叠地上涌,像支蘸满了绝望的画笔,不动声色、不听劝阻,将美丽而久远的画作,涂抹成一望无际的茫茫的蓝。

       威尼斯还在这里,甚至就在他的身边,用他潺潺的声音讲着一个故事。但他又那样遥远,他沉落进无底的深海,无论太阳还是星星,都再也照不进他的眼睛。

       这座城市是何时开始决意离开的呢?

       首先是越来越少的住民,接着,是搬家的歌剧院和教堂;再后来,叹息桥成为消失的遗迹,贡多拉和水上巴士划进了博物馆。如今这片遥远的海面之上再也没有房屋和街道的影子,却仍然欢声笑语。这里建起了一座巨大的游乐园,甚至还有一天法定假期供人狂欢。男孩在出租游船上向着心爱的女孩单膝下跪,发誓‘我会爱你直到陆地下沉、海枯石烂’。

       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将生活继续,并铭记了威尼斯的一切。费里西安诺一如既往热情地拥抱着他的土地和人民,路德维希却被困在一片死寂的苦楚。他总是更擅长感受痛苦。来源于他人的伤口、却传达到自己心头的痛苦。

       “……回心转意的王子,转身投进大海,一心拯救他的美人鱼……”

       “抱歉……等一下。”

       路德维希突兀地打断他,并伸出手拦在了费里西安诺身前,让他停下脚步。

      “嗯?”

       费里疑惑地站着。

       “德意志……?”

       路德维希蹲下身。

       “你鞋带松了。”

       他想这样解释,却在低头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一时发不出声音。

       路德维希艰难地摆弄着手里的两根细绳,废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它们重新系好。在这段时间里,费里西安诺始终没说话。

       “好了。”最后,路德维希宣布。他直起身,正要领着费里西安诺继续赶路,却听见对方叫住他。“德意志。”

       费里西安诺的细细的声音,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若无其事地出现。

 

       “我会忘掉威尼斯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会忘掉威尼斯的。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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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有一天,他会忘记失去家园的伤痛。也许有一天,他会舍弃那片荡然无存的故土。让记忆驶离那个地方,再度变得完整,然后重见光明。

       只有国家才了解的世界法则,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是吗?

 

       早上,路德维希是被咖啡厅放的歌唤醒的。他记得之前几次来这里时,听到的也都是同样的旋律。那声音传到楼上已经变得极其细微,但足够让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掀开窗帘所见的太阳让他意识到自己难得地错过了六点的闹钟。他几乎是本能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好在费里西安诺仍然沉沉地睡着。他的一半脸颊埋在柔软的枕头之中,下巴压着露在被子外的胳膊。喘气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艰难。路德维希伸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很想替他翻个身,大概是身为三只狗的主人而形成的职业病——但是当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费里西安诺自己醒了。

       青年半睁着眼睛,一只手笨拙地摸来摸去,最后爬上了路德维希的腕部。“路德…?”他就这样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从被窝里蹭了出来。路德维希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他随手拿起对面椅子上的衬衫丢在对方正天真地摇晃着的脑袋上。“日安。”

       “日安,路德。”费里西安诺笑着拉过头上的那坨布料。路德维希则静静看着那件白色的衬衣一点一点地盖住对方的裸体。这个看似懒散的家伙在穿衬衫的时候,倒总是很执着地把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

       路德维希挠了挠后脑勺。“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Ve? 就是不小心叫出来了呀。”费里西安诺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悠悠地蹭下床,较为熟练地找到了衣柜的方向。“感觉像人类一样很有趣。路德喜欢吗?”

       “我倒是……”他倒是觉得略微不适应。路德维希又挠了挠脸颊。“我倒是无所谓啊。”

       “咦,真的吗?”

       “不,还是叫德意志吧。”

       费里西安诺那种兴奋的腔调一如既往地令人困扰。路德维希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费里正嘻嘻笑着往腿上套裤子。“遵命,长官!”他爽朗地说。这让路德维希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由得从心底升出一团柔软的感情。他整夜没睡好,但现在能够重振精神。

       “昨晚……”

       叠被子的时候,路德维希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一边的费里西安诺疑惑地转过了头。

       “昨晚的那个故事,接着说吧。”

       事实上,他只是需要个机会来补救自己的错误。

       费里西安诺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海上的日阳一般照在他的身上。路德维希只想告诉他:“你什么都无需遗忘。”

 

       ——在这个故事里,小人鱼并没有真的化作泡沫,而是被女巫囚禁在深海。女巫把声音还给了她,让她做自己的仆人,修剪珊瑚、采摘药材,偶尔则要为她唱歌。女巫最喜欢那些歌。“我自己唱不出,所以还给你。要不是因为这一点,你早就变成泡沫了。幸运的笨家伙,还不快把鱼脑石递给我?”她说。

       与此同时,王子发现他的妻子是一个蛮横无理的人。在她的美貌之下,他渐渐察觉了那种不屑一顾的目光。就像柏拉图与他的树,王子的手中不过是一句转瞬即逝的誓言,比海上的泡沫还轻薄、易碎。他开始想念那个害羞的、不辞而别的小哑巴。

       而就在某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他在摇晃的船舱中醒来,听见鱼尾一下下拍打着船身的声音。王子迅速赶到甲板,他看见一位苍老、哀伤的人鱼正在月光下垂泪。

       “请救救我的孙女。”她轻声请求。然后将一切的一切告诉了他。

       回心转意的王子,转身投进大海,一心拯救他的美人鱼。大海赐予他在水下呼吸、行走的能力,王子赶了很远的路,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一直下潜到漆黑无底的深处。终于,在一片幽暗的珊瑚丛中,他听到了动人的歌声,他甚至看见了一袭熟悉的、漆黑的长发。

       正当他惊喜地出声呼唤,女巫却出现在面前……

 

       “女巫对王子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只有答对了,你才能带走你的美人鱼。机会只有三次。’”

       费里西安诺侧着脸,认真地切着盘子里的一块橙子。清冽的香味四溢。路德维希疑惑地嚼着面包。

       “‘这个问题就是:世上最悲伤的词是什么?’”

       费里西安诺把最后一片鲜橙丢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德意志知道吗,世上最悲伤的词?”

       路德维希沉默地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咖啡,有好一会儿,“悲伤”这个词本身,就在他的头脑里打转。

       咖啡厅里仍在循环往复地放着那首古老的英文歌。You know how the time flies. 亲历其境时,他不经意地辨认出一句歌词。

       他的老朋友、他的恋人坐在对面,说起话来愈发地不动声色,甚至偶尔令他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只能不停地接受他带来的一切,一切明媚的可爱,一切深邃的暗影。真正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悲伤如同河水,总会找到消逝的出口。可是却源源不绝,难以干涸。

       悲伤来源于过分执着的渴望,或是惨败后的不甘,或是,想要成为世界之王的痴妄。他知道,他总是凝视着未来,而费里西安诺徘徊在过去。曾经,他时常透过自己看着记忆中某个难以忘怀的符号;而如今,路德维希也在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里,看到它们失去光明之前的、属于久远过去的种种。

       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会忘掉威尼斯的。总有一天。”

       他无法原谅让费里西安诺说出那种话的自己。

 

       世上最可悲的,难道不就是沉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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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的威尼斯,形状像头鲸鱼,又像一只盛满泪水的圆眼睛。神在创造世界的时候,留下了无数秘密。这大概正是其中一个。

       每当他忽然哭起来,这片土地的太阳就惊慌地躲到乌云后面去。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潮湿的空气像海洋般氤氲着这座纯净的岛屿。威尼斯是他的眼睛。

       直到最后一块陆地被淹没的时候,暴雨仍未停止。在久远的时光中,他经历过无数耻辱和败北、迷失和伤痛,威尼斯却从未下过这样一场连日无休止的暴雨。路德维希一声不响地把他束在怀里,用衣襟盖住他的头。世界坍塌于此,撑伞的人群怀着纷杂万千的心情站在远处,凝视着城市一点一点地消失,却没有人看见他们。

       正如层层上涌的海浪,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哭泣。它们此起彼伏地拍打着他心中的那块礁石,那是最后一秒,最后一秒结束了。他深爱的土地再也无法迎来崭新的日出,就像他再也看不到,路德维希的头发如何在微弱的路灯下变成一片优美的金珀。

       “我会忘掉威尼斯的。”

       当路德维希蹲下帮他系鞋带的时候,他想。

       当他向路德维希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知道对方也一定在微笑。就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微笑,路德维希的嘴角轻轻地勾着,眉毛却还是低低地垂着。

       “总有一天。”

       他如此熟知那种微笑,却渴望亲眼阅读那微笑背后埋藏的悲伤。

 

       “你觉得,世界上最悲伤的词是什么?”

 

       露天阳台敞着连接卧室的门,街道上的咖啡厅又在放着那首循环往复的歌曲。路德维希的手放在虚掩的门把手上,迟疑的原因并非是那遥远的钢琴声,而是一股极熟悉的味道。

       将门拉开一个稍大的缝隙,他看见费里西安诺拿着画刷的侧影。青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为失明而显得笨拙。画画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宛如多年以前,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仍然拥有一双慧眼。路德维希想起他第一次看费里西安诺画画时,那家伙故弄玄虚地说,“作画并不是复制眼睛所见的景色,而是表达内心的想法。”当时他只是吃惊于那种正经的言论竟会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现在想想,却又是令一番滋味了。时光飞逝。

       费里西安诺小声地跟着楼下的曲子哼歌,路德维希走进屋,尽其所能地将脚步放轻。他绕过费里西安诺背后,已经能看见石膏板上的画面了。

       青年拿一支极细的笔勾勒着线条。路德维希瞥了一眼地上的颜料盘,这才意识到从刚刚开始就让他心烦意乱的味道源自何处。

       嗅觉的记忆有时令人恐惧。他好像从没告诉过费里西安诺,这种颜料味道对他来说很像某个神秘的季节,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些时光,却偏偏不知道在那些时光里发生了什么。

       曲子很快结束了。费里西安诺唱歌的尾音细细地消失,紧接着又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德意志”。

       路德维希抿了抿嘴,他就知道肯定会被发现的。青年转个身坐在了旁边的床上。

       “我做了千层面。”他低声说,仍然看着石膏板上的画。那好像是一片蓝色的海,海底的鲸鱼将庞大的后背露出水面,其上载着树木和房子之类的东西。

       “谢谢!我这就弄完啦。”费里西安诺正在仔细勾勒着树叶。

       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他的脸就会无意识地向一边歪过去,棕色的刘海落在鼻梁,他用另一只染上了颜料渍的手拨开。

       路德维希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得洗手,最好也换身衣服。”

       “不用吧?我穿了围裙的呀。”他朝着胸口指了指。那儿确实挂着条围裙没错,可是路德维希还是紧紧盯着对方挽起的袖口上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你是怎么做到的?”过了一会儿,路德维希问道。

       “Ve…?”

       “闭着眼睛画画…没那么简单吧。”

       他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的。路德维希有些尴尬,无意识地搅动着两手。

       “啊,因为我可以闻出不同的颜色啊。”费里西安诺笑起来。

       “真的?”路德维希的音调明显抬高了一下。费里西安诺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更加得意了。

       “嗯,用蛋彩颜料的话,我可以闻出来的。”费里西安诺解释道。“这种颜料调起来比较麻烦,15世纪油画颜料发明以后已经很少有人用蛋彩作画了。不过因为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所以就重操旧业啦。”

       路德维希笑起来。看到费里西安诺这种故意朝他摆架子的模样,他还是不免觉得有趣。“你从过去就总是喜欢眯着眼睛,看来还真是嗅觉灵敏啊。”他说道。也不知是哪里又出了问题,费里西安诺拿笔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当心。”

       为了拯救一片险些被毁掉的叶子,他赶紧向前俯身、捏住了费里西安诺的右手。路德维希向来眼疾手快,以至于到了这一步,才顿时开始迟疑。

       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失妥当。也许道一声歉然后赶快退回去比较好。但路德维希没有这么做。费里西安诺握着笔,他握着对方的手,纤细的笔尖滑过叶子的边沿,再到柔软的脉络,绿色的颜料由淡转浓。

       大概是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在推着他。也许就是那略微刺鼻的味道在作祟。路德维希叹了一口气,至少,好在,那片叶子完好无损地被救了回来。像一颗绿色的星星安静地垂挂在那里,与它周围的所有叶子都相似,不像出自两人的笔触。

       路德维希放开费里西安诺的手。

       “抱歉。”

       他这才想起来说。

       费里西安诺的脸呆呆地面对着画板,就像在注视着那片叶子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头。

       “德意志,你想起来了吗……?”

       “嗯?”

       他疑惑地皱起眉。

       费里西安诺忽然笑起来。

       “就是,就是那个故事啦!”他磕磕绊绊地说着,有点焦急地打着手势。

       “你知道了吗?最悲伤的那个词……”

 

        路德维希慢慢地摇了摇头。

 

 

       “…Nein(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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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德国的航班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但是路德维希今晚就必须认真收拾行李,即使他来的时候除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几乎什么都没带。这个周末他们吃了一整条街的冰淇淋,他们逛了各式各样的展览馆和收藏品地摊,好像还进过几家服装店。总之,来自意大利的热情,令他的行李变沉了。就在路德维希愁眉苦脸的时候,费里西安诺又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只行李箱。

       酒红色的,不怎么适合他。“而且这个也太大了!”

       “那就再塞点好吃的,香肠?披萨?果然还是披萨吧!”说着,他已经开始穿外套了。

       “喂——”

       路德维希几乎就要确定那个人是故意的了。他苦笑着拽住费里西安诺的胳膊。“现在是晚上,不要出门了。”

       “我知道,没关系!”费里西安诺轻巧地拍掉路德的手:“餐厅就在楼下,很近的。”

       “那我跟你一起——”

       “马上回来,等着我,乖一点!”

       费里西安诺回头朝他飞了个吻,接着嘭地一声关上门。路德维希对着一片白茫茫的不锈钢变成了木头人。

       此时,凝视着整齐躺在旅行箱里的新衣服、纪念品,还有白天刚在文具店买的记事本和钢笔,路德维希由衷地叹了口气。他承认每次离开都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尤其是当房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路德维希顺手打开电视,在一个美食节目温馨的背景音乐下,他转过头再次看了看沙发上摊开的行李箱,忽然发现一点不对劲。

       他弯腰凑近,在给即将到货的食物留下的空隙边上,是被他码得方方正正的一沓记事本。而在那清一色的黑色牛皮封皮下面,有一块不起眼的亮色吸引着他的目光。路德维希把它抽出来,一时间感慨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本童话风格十足的小册子,明显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随便翻了翻,一张张近乎空白的书页,只有熹微的几丝反光映照在浮雕般的字母上。是盲文。

       出于一种不可名状的在意,路德维希转身把客厅的灯调暗,找了一个光线适当的角落坐下。手眼并用地阅读对他来说还是极其艰难。他的眉头蹙着,逐行理解着书上的字句。而当他渐渐看出了那些内容,他的视线也慢慢地凝固了下来。

       “世界上最悲伤的那个词是什么?”

       费里西安诺的声音悄悄撞击着他的脑海。

       好一会儿,他没缓过神。路德维希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电视机上播放的画面。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不住地笑着点头,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胖男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铁板上澄黄灿烂的披萨。

       “以前人们都说威尼斯的披萨不好,但‘威尼斯之夜’的披萨,保你赞口不绝!”

       威尼斯之夜。

       啊,没错。就是那座替代了昔日的威尼斯,在海面建起的水上游乐园。那儿确实很热闹,有很多人,也有美食。

       路德维希的视线恍然地掠过背景画面上的摩天轮,还有两艘飞快驶过的汽艇。两个女孩匆忙地举着大衣盖在头顶,从摄像机镜头的边角一闪而过。

       他定睛凝视着电视,有那么一瞬忽然不知道怎么呼吸。

       讲话滔滔不绝的厨师,温馨的背景音乐。

       被灯光掩映的沙滩,汽船,游客。

       喜笑,游戏,狂欢。

       遥远而模糊的漆黑的天空。丝丝缕缕,威尼斯的雨。

 

       路德维希猛地抓起外衣,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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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都差点咬了舌头。第一个反应就是,“咦,这是做梦的吧?”,不对,应该是梦成真了。又或者是醒来了。我不知道。

       “听着!千万不要受伤喔!还有不要感冒,起床要多穿一件衣服!完毕!”

       我听到自己又在这么说。除了声音变得粗粗的,其他都同那个时候没有分别。站在城门,发着抖,看见那孩子把一幅画藏在身后,回头向我挥手:“再见了,意大利!”

       他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忘记过一个字。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爱的痛苦,和被爱的幸福。

       “无论多少个百年过去,我都永远深爱着你,比任何人都深爱着你。”

 

       他有着冷冰冰的蓝眼睛,起初,那副严肃的、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的样子,常常吓得我拔腿狂奔。我从没忘记,我从没忘记,正是因为从来没有忘掉过任何事,所以才更加、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梦会重复着做那么久?

    

       我总是不受控制地,被那种冰冷又严肃的目光吸引。即使是现在,那种蓝色也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脑海。被他的双眼注视着,被蓝色的海洋包围着。我的长官平生第一次说情话,竟然是从电影台词里抄袭来的。我本不该那么无情地揭露,可是当时谁还能顾得上这些呢?我就只是笑啊笑,然后看见他那白白的脸蛋一点点变红。比我吃过的任何一颗番茄都可爱,可爱极了。

       美丽的、鲜亮的颜色。永不消退的颜色。

       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的这份感情。一半是狂喜,一半是痛苦。它该如何命名?

 

       “德意志,世界上最悲伤的词,就是……”

 

 

      ===== ===== ===== 

 


       他一把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朝他看。路德维希一个箭步冲向收款台:“您有没有见过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穿着浅蓝色衣服,大概这么高……”他抬手在自己下巴附近比划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对方一幅迷惑的目光。

       “对不起。”他转而用意大利语说道:“我在找一个人……他的……”路德维希咳嗽了一下,伸出食指在脸颊左边绕了一圈,“有一根头发这样翘起来的……”

       收银员皱着眉摇了摇头。

       路德维希转身就走。

       车水马龙的街道布满了潮湿的黑夜。在每一个角落,他都闻到雨水的味道。在那家喜欢循环同一首歌曲的咖啡厅,在他们买过冰淇淋的小店,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下,在通往水上乐园的挂满彩灯的围栏。路德维希重重地喘着气、穿梭在这个小小的港口,整个城市沉浸在突如而至的阴霾,他只想找到制造了这场雨的云。那个人不在充斥着鲜花香味的服装店,也不在仓促逃往屋檐下的收藏品地摊,就好像他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没出现过。但路德维希必须找到他。费里西安诺的故事讲了一半,另一半是沉默。

       他要做的,就是打破沉默。

 

       王子苦思冥想,茶饭不思,企图让自己陷入世界上最深、最深的悲伤。那宝贵的三次机会,为了心爱的美人鱼,他不可以浪费。

       深夜,他坐在珊瑚塔下,塔楼上遥远的歌声如暖流般款款拂过他的头发,竟让他落泪。

       “世界上最悲伤的词,就是悔恨!如果时间倒流,我绝不会放开她的手。”他坚定地说。但女巫摇摇头。

       王子悻悻地归来。海洋深处的寂静浸透他的骨髓,那冰冷的波纹也一寸寸侵蚀他的意志。但是每当深夜陷入彻底的漆黑,而美人鱼的歌声悠悠地响起,他仍旧感受到希望——至少,还剩下两次机会。他想着,闭上了眼睛。睡梦中的美人鱼朝着他甜蜜地微笑,就像曾经在船上初遇时一样。她温柔地微笑。

       “世界上最悲伤的词……是想念。无穷无尽的想念。”他低声沉吟。但女巫依旧摇了摇头。王子的心,在此时受到了动摇。

       他觉得这是一场捉弄。他确信自己感受到了难言的苦痛,而那是他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深刻的体验,女巫却总是一笑而过。当晚,王子举起匕首,在深海最为寂静的时候,将它插进女巫的咽喉。鲜红的血液染遍这一片海域,王子怀着一股冲动的狂喜,奔向塔楼,终于拉起心爱的姑娘的手。“跟我走吧,美丽的公主,跟我回到我们的城堡,做我的妻子!”

       可是美人鱼只是摇了摇头。一双明亮的眼中,尽是恐惧和迷惑。

       为什么?王子在心中呐喊。而美人鱼却把同样话的说出了口。

       “为什么?”

       她的声音如此动听。

       可她的记忆早已跟随某个清晨的退潮,化作了沉浮的泡沫。

 

       “…Perché(为什么).

 

       路德维希慢慢地停下脚步。坐在秋千上的背影安静得就像一幅风景画,那颗棕色脑袋低垂着,衣领上露出的一截脖子,好像正微微颤抖。

       他忽然想到,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哭了呢?

       路德维希站在不远处,看着费里西安诺的背影。就好像曾经的许多时候,不知是该向前一步,还是向后一步。但这份踯躅没有持续多久,他最后沉默地走近了那个青年。

       雨下得不大,但他仍然伸手遮住了费里西安诺的头顶。湿润的发丝穿过指缝,他慢慢地,慢慢把费里西安诺哭泣的脸贴在自己的怀里,用两只手臂将他环住,像一把伞,像很久以前某个海水上涌的夜晚。

       费里西安诺没有止住他的眼泪,也没有逃往任何方向。他只是把自己的头搁在路德维希的颈弯。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抱紧了路德维希的后背。

       “对不起。”他断断续续地说。继续哭泣。

       路德维希叹息一口,揉了揉费里西安诺的后脑勺。

       “我知道了。”

       “Ve…?”

       “……那本书……我读过了。”

       他的嘴唇贴着费里西安诺的发顶,声音闷闷的。路德维希垂下视线。

       “……但是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故事。”

       他闭上眼睛,即使这样,世界却也没能变成纯粹的黑暗。路德维希亲吻着费里西安诺的头发、额头、眼睛。

       “告诉我吧。什么都不要忘记。”

 

 

      ===== ===== ===== 

 


       在那个温暖而晴朗的日子——他还记得——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约好了在那一天挤上里托亚桥,而就算不提那些在著名景点拍照片的游客,街边的角角落落也都是百年罕见的人山人海。那跟他预想的场景一点都不一样,冰淇淋店主的吆喝与水上巴士的大声合唱交织融合,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望而却步,计划被打乱的感觉让路德维希倍感不适。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费里西安诺只是习以为常地咧嘴一笑,然后拉着他穿过人群的缝隙。路德维希只能被拉着,他的脑子仍然嗡嗡作响,好像有点中暑。费里西安诺领着他路过一小段河流,然后转弯走进一个狭窄的小巷,纪念品店铺的看板旁挂着错综的指向标,路德维希来不及看一眼,就被扯着左拐右拐,最后从一个小铁门钻出去。

       “你可真熟悉啊。”他晕晕乎乎地说。

       “当然啦,这可是威尼斯啊。”费里西安诺回头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们走进一条接近废弃的街道,周围的建筑很高、甚至还挂着极夸张的、艳丽而巨大的广告牌,但是杳无人烟。没有人拦住他们、建议他们与沉没前夕的水城合影,只有费里西安诺。他靠着红砖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注视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Ve…得救啦。”说着,他就兀自笑了起来。而也是在那个时候,路德维希第一次,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

       就是那种强烈的感觉。他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和渴望,渴望费里西安诺把他的生命,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和你相处了一个多世纪,却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

       他说出了那句从电影里抄下来的台词。他觉得糟透了。早知道会这样,他就该选一句更短的。书上常说告白的瞬间堪比世纪之久,路德维希在内心疯狂地点头。费里西安诺这一次倒是没有吓到,但却比那更糟,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直不起腰。

       “这部电影我看过!”他咯咯笑着、含含糊糊地说。路德维希不敢看他,他甚至不知不觉地把脸偏向了另一边。但是费里西安诺拉住了他的手。“我也是。”他轻轻说道,声音就在耳边。

        “我也是,队长。”

       费里西安诺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渴望或是悲伤,只是真诚地凝视着他。

       而这正是他的归所。

 

       短暂的阵雨很快被温暖的地面烘干,只剩下空气里的几丝香气,想必是来自于洗刷干净的青草和树叶。路德维希走在费里西安诺的身边,一对中年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每次都觉得好怀念啊,理查德先生。”隐隐约约,他听见那个女人对她的同伴柔声说:“您看,威尼斯下雨了。”

       “请给我两张票。”费里西安诺在售票窗口认真地打着手势,就像是不确信对方是否能看到他似的。他的手在窗台上机灵地一摸,就拿起了那两张薄薄的纸片,他开心地眨了眨右眼。“来吧,我来给德意志讲故事。”

       “好。”路德维希答应着。

       他们被引向一只黄绿相间的铁皮小船,比起贡多拉要宽敞一些。脚一踏进去,船身就止不住地来回摇晃。他们每人拿了一把船桨,接着,来自海洋的潮湿将他们的周身包裹席卷。

       “既然美人鱼不想离开大海,王子就索性在海里定居了……”

       “喂,这还是童话吧?”

       “Ve…是我的故事啦。”费里西安诺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副不认真的表情,好像又回到多年前。“书上是没有这些情节的。”

       “好吧。”路德维希不安地揉了揉鼻子。“你继续说。”

       “——鲸鱼在眼前摇晃着尾巴,海水又深又蓝,就像德意志的眼睛似的。可爱的美人鱼往回赶路,要回到以前和姐姐们一起生活的王宫。王子就在后面跟着她,她的脚程惊人,又一路唱歌,他简直吃惊极了,毕竟在他印象中,她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又经常腿疼的小哑巴。”

       费里西安诺一边说一边划桨,路德维希则停下来了,他瞧着费里西安诺喋喋不休的样子,还没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受到了某种感染。然后他们的船也不知不觉地拐了个弯。

       “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哦。”费里西安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梦里,看得很清晰。”

       威尼斯轻轻推着他们,把他们推向雾气弥漫的海面。所有人都还记得威尼斯的雨是多么汹涌、又毫无预兆。上午明明还艳阳高悬,下午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而一旦下雨,皮靴就成了必需品。因为威尼斯在下雨时,可不会顾及任何人的面子。

       就在路德维希说出那句令他终生难忘的情话之后,他们也迎来了一场同样的雨。费里西安诺举双手发誓他没有哭,然而雨水就是不受控制地从天而降,拍击在他们的身上。直到他们跑回有人群和店铺的地方避雨时,费里西安诺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傻笑着。路德维希却急得满脸通红。“给我好好控制一下情绪!”他狼狈地吼道:“威尼斯快要被你淹没了,爱哭鬼!”

       ——“美人鱼终于忍无可忍,她回过头怒斥那名奇怪的跟踪狂王子:‘你应该回到陆地上去!你游泳那么慢,还没学会正常地呼吸,为什么非要到海底来?’”

       费里西安诺的声音让路德维希一会儿沉溺在回忆的水面下,一会儿又漂浮到现实的空气中。棕色头发的青年捏着嗓子模仿女孩子生气的声音,然后又笨拙地把身子往前蹭了蹭,距离就更近了。路德维希及时扶住他。

       那一天,被淋得透透湿的两人躲在便利店的门口。面对自己失声的指控,他记得,费里西安诺的态度无比从容……

       “王子说……”

       “‘我愿意为爱盲目,坠入爱河。’”

       路德维希呆然复述。费里西安诺闭上了嘴,接着毫无预兆地、一下子笑出来。

       船身朝着一头轻轻地倾斜,然后,在摇摇荡荡、随波漂流的小船中,在深埋着昔日水城的汪洋大海之上,温柔的吻落在路德维希的唇。

       他的生命一秒一秒地,沉没在不断上涌、深蓝的海潮之下。

 

 

 

       世界向着它的爱人,摘下了宏伟的面纱
       它又倏地变小,小如一首歌,小如一个永恒的吻。

 

 

 

 

 

Free Talk


       断断续续磨蹭了一周,终于把这篇文写完啦,谢谢大家阅读至此。因为这一篇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所以原谅我在结尾爆字数碎碎念一下…。

       原本这个灵感的诞生只是一句歌词:Anthem Light的Don't Stop Believing, 听到第一句”Just a small town girl…”一下子被戳中,想起了《飞鸟集》里的那首诗(就是正文末尾的那一句)——原本我的初衷只是要写一写背负着国家命运的两个人,在坠入爱河时也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小心翼翼又欣喜若狂的傻样。结果写着写着竟然超越了自我(不),向着起初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不可挽回了,脑子里就好像有一辆脱轨的火车开过来又开过去轰隆隆隆把我惊吓得不知所措……写到高潮部分的那天晚上曾一度情绪崩溃,一个字都敲不出,就坐在电脑前捂着脸怂了半天。也许现在想来会有点大惊小怪,不过,无论笔力如何,能拥有一次这样的创作体验已经很开心了。

       说起文笔的问题还是想道歉一下。这一次跟之前的四篇独伊都不一样。曾经在写文的时候总是极力在修饰词句,尽量让它们变得好读、不让人看了觉得乏味,但是这一篇……几乎一遍过,并没有好好注意文笔的事情,就是心里想到什么就直接写了下来。也算是一次尝试?要我自己来说的话,这篇文有很多段落是可以扫一眼就掠过的程度,没什么出彩的。好在它自有丰富的感情在其中,也算是一种救赎吧。>////<

       然后,在写作过程中的花絮和彩蛋之类——《像星期天 像下雨(like Sunday, like rain)》这个名字原本来自一部电影,讲一个深沉、天才而早熟的12岁与他的保姆一段短暂又美好的邂逅。电影很温情啦,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这个标题。用来形容日常之中令人舒服的、可爱的事物最好了。我想象不到队长眼里的费里酱会是多么美好,如果我能够想象,那么大概也要被名为爱情的惊雷毁掉心脏了……哦对,文中队长在电影里抄的那句告白台词,指的也就是这部电影。虽然在电影里它并不是作为“情话”而存在的www

       文中写到楼下的咖啡厅总是喜欢循环的一首歌,也就是费里在画画时跟着哼唱的那首,就是someone like you.←喜欢这个翻唱版。

       说起歌,我自己在写高潮的时候一直在听RPG游戏《去月球》里的插曲Everything's alright. 歌词完全与想要表达的感情对应……感觉真的很棒。顺便安利一下这款游戏,是一个值得去细细体会的好故事。

       写最后一章的时候我正好刚补了电影kiss,kiss bang,bang, 于是结局就是一边听着妮妮唱的broken一边在写……每次响起那句”you fall in love with a broken heart…”就忍不住心荡神摇……。总之写下这篇文真的非常开心!

       其实文里的独伊还是有点OOC啦。跟原作的气氛比起来……起初我还比较担心,写到最后就完全let it go了(掩面)。毕竟在我心里他们的确是非常非常立体的个性。费里完全可以做一个沉稳、体贴、优雅的男朋友。尤其是在刚刚失明不久的时候,性格里可能更会多一些敏感不安的部分。而路德这样不太擅长谈恋爱的体质…若是努力地想要做个十佳恋人,大概也会流露出一些笨拙的样子hhh. 总之我就是好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他们、会成长的、真实的他们,从过去到现在都是那么甜蜜的样子,性格又是如此完美的互补……实在是太棒了。

       至此就迎来了2015年的终结。想想自己入坑也才一个多月而已,总觉得有点恍惚www

       谢谢一直以来看文的大家。来年也请好好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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